北京现在有 22 条地铁线,370 座站台,每天有超过 1,000 万人次在这里穿梭——这里是世界上最繁忙的轨道交通系统。
每天早上走进地铁,从安检口排起的长龙开始,你就能感觉到这一整天的压力。前面乌泱泱人头攒动,对你来说,他们都是挤占你时间和空间的蚂蚁。
只不过,他们不是真正的蚂蚁。他们和你一样,都是有生活,有故事的人。
而且他们的故事,就在地铁里上演。
今天我们找来三个北京地铁青年,深入这个地下 30 米的空间,聊一聊北京地铁的故事。
一.萍水相逢的千万分之一
- 地铁 1 号线
NO.1 李濛,28 岁,编辑
在我看来沙丁鱼是比蚂蚁更好的比喻。
当乌泱泱的人群从偌大的站台挤进狭小的车厢,车门关闭的一刹那,一眼望去,没有什么形容比沙丁鱼罐头更恰如其分了。
这是上班族的日常生活,我每天花在地铁上的时间是 2 个小时。和所有地铁青年一样,我对于如何在漫长的地铁旅程中打发时间深有研究。除了看书和玩手机,我有时候还喜欢在挤得像沙丁鱼罐头一样的早高峰车厢里,寻找一些不那么让我心塞的事情。
有一段时间我很喜欢在地铁上戴着耳机看电影,但好几次因为耳机声音开得太大,听不到报站的声音,就坐过站了。没办法,地铁里很吵。
于是我想了个了个办法。既然自己戴耳机体验不好,那不如蹭别人的看吧。
一次回家的地铁上,我瞄到了身边一个女孩正在手机上看最新一集的《生活大爆炸》。于是我悄悄地凑到了女孩的身后,聚精会神地和她一起看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她好像发现了我的存在。不过令我有些惊喜的是,她并没有把手机收起来,脸上也没有任何防备的神情,相反地,她很自然地侧了侧身子,把手机举高了一些,好让我能看得更清楚。
那可能是我看过最好笑的一集《生活大爆炸》了。
我们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女孩到站之后便收好手机下车了。车门开了又关,列车继续前进。
还有一次,早高峰的换乘车站。所有人都在玩儿命地往车上挤,我成功地挤进了车厢,而门外一个瘦瘦的男孩却怎么也挤不上去,他努力地踩上去了一只脚,另外半个身子却怎么也进不去。
眼看车门就要关了,提示音“滴滴滴”地响了起来,男孩很着急。就在这时站在门口的一个彪形大汉看不下去了,拦腰就把男孩给拎了上来,整个人抱上来的那种。
车门很快就关了,两个人脸贴着脸,紧紧的靠在一起,没有谁动得了哪怕一丁点。离他们不到半米的我忍不住笑出了声。
当然了,地铁里这样显而易见的温暖瞬间远没有吵架常见。一次早高峰,我正排在长长的队伍里等待下一辆满载的列车,突然听到身后的一男一女吵了起来。
无外乎是你碰到我了,我才没碰,诸如此类的由头,说白了都是起床气。
两人吵着吵着就开始推搡,女的气不过,抡起手里的包眼看就要打男的。但是很明显女式手提包的设计师们并没有考虑到他们的作品还能有这个用途,包还没甩出去,包里的东西先哗啦啦撒了一地。
场景非常尴尬,女的愣了一下之后很快反应过来,开始蹲下低着头收拾地上的东西。
男的见状,好像气也一下消了大半。犹豫几秒之后,也蹲下身子,帮女的一起收拾。
都是一趟地铁上的,大家都不容易。
北京每天有一千万人坐地铁,每一个我在地铁上的遇到人都是萍水相逢的千万分之一,但每一次挤进车厢或者到站,我们又都会就此别过,相忘于江湖。
有时想想其实挺棒的。
二.天空之城
- 地铁 2 号线
NO.2 彭寒,24 岁,「故事 FM」声音设计
我是 18 岁来北京上大学的,那会儿北京地铁还是 2 元时代。
对于当时的我来讲,地铁是纯粹的交通工具,北京地铁路线图就是北京地图。我可以不知道鼓楼在哪儿,但我一定知道鼓楼大街地铁站怎么坐过去。
大二秋天的一个晚上,我的乐队在鼓楼有一场拼盘演出,不太大的那种,观众加上 5 支参演的乐队总共的人数应该不到 50 人。
和我们同台的有一哥们儿,带着鸭舌帽,帽沿压得很低,一边弹吉他,一边吹口琴和唱歌,曲风像极了 60 年代美国的布鲁斯歌手。
我一整场都没能听懂他唱的是啥,因为他咬字实在太周杰伦了,我甚至分辨不出他的歌是中文还是英文。我也没能透过帽沿和口琴架看清楚那哥们儿的长相,我只记得他长得有点微胖。
演出结束后我急匆匆地和乐队的键盘手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学校,我们必须赶在地铁末班车和宿舍门禁之前赶回去。来到 2 号线的时候,站台和车厢都已经很空了。每个人都有座,还有空座。我们很累,一屁股坐在座位上,恨不得立马靠着琴包就睡一觉。
我其实有一点担心我们迷瞪过站的,不过后来事实证明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列车行驶到中间某一站时,一个身影,或者更准确的说是一段音乐走进了车厢,我迷迷糊糊地看见那是一个背着很多东西的身影。
进门,转身,音乐响起,清澈的吉他拨弦,和苍凉的口琴。
曲目是《天空之城》。
我一下子睡意全无。实话实说,那一定是我在北京地铁听到过水平最高的卖艺了,弹得稳吹的也好,他甚至在身上别了一个小调音台,吉他和口琴的拾音器都是统一输出到他背在背上的音箱里,然后放大出来的。
我揉了揉我的眼睛,然后整个人就傻在那里了。
「这不是刚刚和我们一起演出的那个哥们儿吗?」我赶紧推了推我旁边的伙伴。
「好像是诶……」
这是一个类似于在网吧看见自己父亲的遭遇,心理预期不该出现在某个地方的人恰恰出现在了那个地方。我之前能够预期的,出现在这个地方的人无外乎是放着佛教音乐乞讨的人,或者用吉他弹着网络神曲,很吵很吵的卖艺人。
这个人 30 分钟之前还和我同台演出。并且,他的天空之城吹得真叫人心碎。
我突然意识到,地铁好像不仅仅是一个交通工具,它好像还有别的什么意义。它像是一个会让人发生变化的空间,仅仅过了半个小时,我和眼前这个人的身份和关系,一下就发生了转变。
我不确定给多少钱合适,我摸出了一张 5 块,看了看觉得是不是少了点。扭头一看,身旁的伙伴拿出的也是一张 5 块。哎哎好吧好吧,这场演出我就分了 20 元,算上路费加吃饭就剩 5 块了。
我们把钱塞进了他别在腰间的铁质奶粉罐子里,正在演奏的他对我们点头致意。我想他应该没有认出我们,毕竟键盘手和贝斯手应该是乐队里最不起眼的两个位置吧。
他很快就走过去了,越走越远。
空空的地铁上,只剩下呼呼的风声,轨道和车轮撞击的声音,还有他演奏的,越来越远的《天空之城》。
三.没爹没妈的城市
- 地铁 6 号线
这个故事发生在一条很热门的回家线路上,我从望京上车,坐 14 号线,在金台路转 6 号线,回通州。
平常我这个时候回家一般人比较多,座是肯定没有的。但是那天应该是因为比较晚,或者有什么别的原因,6 号线里还挺空的,只有四、五个人站着,其他人都有座。
站着的其中有一个姑娘,跟我差不多大,长相挺普通的,长头发中等个子,挺瘦的。普通话很标准,至少是北方人吧。
如果不是她打第二通电话没有人会注意到她。她的第一通电话是叫她男朋友来地铁站接她,很平常的一通电话。
讲完,挂断。再拨号,第二通电话接通,整个车厢全都被吓住了。
她在一瞬间调大了自己的音量,完全超出普通人打电话音量的那种,几乎是朝着电话在喊了:
「奶奶!奶奶!你快到我家里去,你现在就过去!我爸一直在打我妈!你快过去!你快过去!」
其实一开始我的第一反应是觉得这个姑娘会不会精神有点问题。她当时站在车厢中间,她面前几个坐着的姑娘见状下意识把头略微歪向一边,我大概能看出她们是有一些害怕的。当然了,一个人突然在地铁里面这样大家都会害怕。
可是后来我又觉得这姑娘可能不是精神有问题,因为她开始哭起来了,小声地在那哭,她一边哭一边喊着给奶奶打完了电话,中间断过一次,但总体来讲,一直在重复那句话:
「奶奶你快到我家里去,我爸一直在打我妈!你快过去!」
给奶奶打完之后,紧接着她再次拨通了另一个电话。这个时候我能感觉到车厢里大家的恐惧已经渐渐消散了,气氛开始变得沉重起来。
电话那头是他姑父。这一次她的声音更大了,带着哭腔,整个人都在颤抖:
「姑父姑父,你快到我家去!你现在就去!我爸要把我妈打死了!」
就是这句话,「我爸快把我妈打死了!」我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
整个车厢里的空气都凝固了。
她打完这个电话之后就一个人站在那,对着墙角,背对所有其他人。她应该是在哭,我能看到她的肩膀在不停地颤抖。
就这样,又过了几站,没有人说话。我一直看着她的背影,也不知道我是不是应该做些什么。
又过了一站,车门开了。她一下子跑到站台上,门口是一个男生,个子挺高的,比她高一头。她一下扑进那个男生怀里,开始哭,就在那个站台上,开始哭。
我也很错愕,因为正常接人应该是在闸机外边接,那个男生直接是进来,到站台上接的。
他们俩就抱在那,我还能看见女孩正在啜泣的肩膀。很快,车门就关上了,列车缓缓地开走。
那天晚上回去之后,我很长一段时间都一直在想这个姑娘,我也不知道她妈妈后来怎么样了。我从来没在地铁,或者任何一个公共空间里,听到过那么大的音量,也可能是因为这个,才会给我造成那么大的震撼吧。
我没想过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可以看到一个人这么伤心,而且把她自己家里的事情摊开在我们整个车厢的陌生人面前,这当然不是她的本意,可是我们所有人其实都参与了这件事情。
我从读书到工作一直在北京,平时我走在路上,音量大到我能听见的陌生人谈话,大多都是各种各样的项目,各种各样的目标。我有一次在地铁扶梯上听到一哥们儿用特别大的声音打电话:
「你是想吃肉,还是想啃骨头?想吃肉你就照我说的做!想啃骨头那就%#@*¥#**&……」
每天听到的是这种。
好像这个城市大家都在忙自己的事情,好像每个人都有一个什么目标要去完成。放眼望去这里就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地方,大家每天都是为了那些无比实际却又虚幻到没朋友的东西而生活的。
但在这一刻你会发现,原来这个人有这么大的问题,是来自于她的家庭,她父亲和母亲的关系——这个层面的东西是我在北京很久都没有接触到的。
就好像,平时的北京所有人都是没有爹妈的,爹妈不会出事,后院不会起火。
【原文标题为《北京地铁青年图鉴 | 故事FM》,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如需转载请自行联系作者,谢谢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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